2010金馬影迷愛分享

沒有結束，沒有開端，只有永無窮盡的生活激情。 ～費里尼（Federico Fellini）

多年前在李幼新的書上讀到這句話，很自然記了下來。今天意外發現，非常適合拿來形容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（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）的電影。

先說「沒有結束，沒有開端」。

阿比查邦的敘事手法非常奇特。他的成名作【正午顯影】（Mysterious Object at Noon,2001）起初看似漫無目的地遊走，好不容易碰上一名中年女子願意對鏡訴說當年被父親賣掉的辛酸，原想就是部女性哀史了，不料話鋒一轉，導演請她試著說個虛構故事，起了頭之後，真實被虛構取代，並且鬆散而匪夷所思地被其他人延續下去，不可預測。下一部【極樂森林】（Blissfully Yours,2002）更誇張，「序場」整整40分鐘，才開始出現片名及主要演職員表，害觀眾不知影片已經結束還是才要開始，也多虧當年坎城「一種注目」單元夠膽，頒給他最佳影片，才沒讓奇葩被埋沒。帶點諧仿趣味的【鐵雞諜網種情花】（The Adventures of Iron Pussy,2003）則罔顧前後邏輯，「男」主角最後硬是拗成貴婦之「女」。而他首部進入坎城正式競賽並拿獎（2004評審團獎）的【熱帶幻夢】（Tropical Malady,2004）前半部彷彿【戀戀風塵】與【藍宇】的合體，然而恬淡迷人的同志情才進行一半，突然變成老虎精下凡的鄉野傳奇，若不是主演的還是同一組人（軍人成了獵人，男孩化為虎精），你還以為放錯片了；然而看似無關的兩組情節，連在一起，卻對愛的主體、自然與規範的衝突，做出極具創意的詮釋。【戀愛症候群】（Syndromes and a Century,2006）恰好相反，不是突然「斷裂」，而是突然「重複」，片頭的場面和對話，到影片後半又來一遍，但是透過場面調度的差異，卻衍生截然不同的韻味。亦即傳統主流電影有頭有尾、井然有序的慣例，在他的電影全然無效。觀眾必得從中發掘獨有的敘事邏輯，才能樂在其中。

打破桎梏，才得自由。至於「永無窮盡的生活激情」！更正確的說法，應該是他對情慾不落俗套又鞭辟入裡的探索。

【極樂森林】在經歷冗長的看病、驅車後，最後一場樹林溪邊的肌膚相親，神奇地傳達了無聊生命中，稍縱即逝、輾轉反側的快樂瞬間！相較於床第之間，他更擅長捕捉人與自然合一的神秘。【熱帶幻夢】那棵虎精蟄伏、在黑夜中閃爍光芒的大樹，就是一例。【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】公主彷彿與一尾魚在水中交媾的場面，更教人瞠目結舌。即使回歸現實，他也不囿於所謂理所當然，【戀愛症候群】讓想當DJ的年輕和尚和脫下白袍改去唱歌的牙醫，在談話中緩緩傳送著曖昧；但是當我們看到另一名醫生與網球男孩似乎也快上演類似戲碼時，醫生的下一場戲竟是與女友大膽親熱，而且無懼呈現生理反應——當你以為發現結局，其實那不見得就是答案。阿比查邦謎樣的鏡頭魅力，總是擺盪在同異性戀、甚至各類情慾的模糊地帶，蕩漾出看似相似實則相異的情感波瀾。

有人說他的電影難懂。沒錯，但那是拿既定規範去測量的結果。我承認常無法一眼看透他的電影，卻不由得聚精會神，亦步亦趨跟著走下去，絲毫不覺沈悶。在新世紀崛起的導演中，阿比查邦特別吸引我：他在寫實中提煉魔幻的可能，筆觸溫柔卻又不失大膽，而他怪異鬆散的敘事結構，每每迸出意想不到的精彩調度，彷彿在他掌握的慾望叢林裡，召喚人們最深沈禁忌的夢。